这的确是陈寅恪和吴宓的最后一次见面。1962年7月,陈寅恪滑倒于浴盆内,摔断右腿股骨,从此生活完全不能自理,长年卧床,两年多后吴宓才得知这一消息,他打算再次南下,帮助挚友“编述一生之行谊、感情及著作,写订年谱、诗集等”,但筹划三次均未能成行。晚年的陈寅恪遭受着目盲、膑足之苦,虽然有着“自信此生无几日,未知今夕是何年”的感叹,但他仍然以惊人的毅力口述完成了煌煌85万言的《柳如是别传》,通过柳如是这样一个风尘中的奇女子,把明末清初这段波澜壮阔的历史,以百科全书式的视野展现出来,其中融贯了陈寅恪对经历过洋务运动、戊戌变法和抗日战争的家族和自己身世的感怀。陈晚年的助手黄萱说:“寅师坚毅之精神,真有惊天地泣鬼神的气概。”虽然如此,陈寅恪一直存有的整理《大唐西域记》的计划却无法再实施了,他曾感伤地说:“我现在也有玄奘翻译大宝积经之感,觉得精疲力竭,精力已尽了。” 1964年,陈寅恪将许多人都想一窥究竟而终不能如愿的晚年诗作,托付给性情刚直耿介的学生蒋天枢蒋天枢,字秉南,复旦大学中文系、古籍整理研究所教授,曾在清华师从陈寅恪、梁启超。1958年,校方开会,与会者为“大跃进”大唱赞歌,蒋天枢只说了句“你们说的都是吹牛的话”便拂袖而去。“文革”期间,没知识的人整有学问的人,高等院校里于是盛行“考”教授。蒋天枢故意在考场上交白卷,并扔下一句:“路线决定一切。但路线不是我等人能制定的。”,并为此写下《赠蒋秉南序》一文和三首七绝,其中一首云:“俗学阿时似楚咻楚咻,典出《孟子·滕文公下》,这里指众人喧嚷。,可怜无力障东流;河汾洛社河汾:隋末大儒王通在黄河、汾水之间设馆教学,来此求学者达一千余人,房玄龄、杜如晦、魏征、李靖等都是他的门徒,这些人都是唐初的功臣,时称“河汾门下”。洛社:宋欧阳修、梅尧臣等在洛阳时组织的诗社。欧阳修《酬孙延仲龙图》诗云:“洛社当年盛莫加,洛阳耆老至今夸。”同邱貉,此恨绵绵此未休。” 1966年7月,陈寅恪被停发工资,冻结存款,大字报由陈寅恪居住的楼外糊到了室内,甚至躺在床上的陈寅恪的衣服上也被大字报贴盖。面对此情此景,妻子唐筼发出了“人还没死,已先开吊了”的哀鸣。陈寅恪后半生积攒的书籍全部被查封,手稿被掠,唐筼先祖遗留的一点纪念性首饰及陈寅恪历尽千难万险、历尽十几年战火侥幸保存下来的二十余封祖父往来手札亦被劫走,高音喇叭被绑到陈寅恪的床头之上。陈寅恪被迫多次写书面检查交待,但他仍以自己一贯的风格和言辞,顽强地声明:“我生平没有办过不利于人民的事情。我教书四十年,只是专心教书和著作,从未实际办过事。” 中山大学历史系教授,陈寅恪在清华的早年弟子刘节,当时代替老师出去被批斗。造反派粗暴地殴打刘节,还问他有何感受?刘节回答说:“能够代替老师来批斗,我感到很光荣!” 陈寅恪自知将不久于人世,但他认为经年遭受病痛之苦、在抄家中心脏病发作的爱妻可能会先于自己命赴黄泉,所以他预先写下了一副哀悼爱妻的《挽晓莹》:“涕泣对牛衣,卌载都成肠断史;废残难豹隐,九泉稍待眼枯人。” 陈寅恪的妻子名唐筼,又名唐晓莹,是清末台湾巡抚唐景崧的孙女,唐景崧别号南注生,甲午战争失败后领导过反割台运动,陈寅恪曾读过唐景崧的《请缨日记》。在清华时,陈寅恪的父亲陈三立对于儿子年近不惑,仍未婚娶极为不满,从好言催促,到厉声警告“尔若不娶,吾即代尔聘定”,陈寅恪只好请求父亲宽限时日。一日同事与陈寅恪闲谈,偶尔提及曾在一位女教师家中,看到墙上悬挂的诗幅末尾署名“南注生”,同事不知“南注生”是什么人,陈寅恪吃惊地说:“此人必灌阳唐公景崧之孙女也。”于是登门造访。经过简单的交往和了解,不久,38岁的陈寅恪与30岁的唐筼通过媒妁之言,缔结了偕老之约。25年后,陈寅恪曾经有诗回忆这段奇缘:“当年诗幅偶然悬,因结同心悟宿缘。果剩一支无用笔,饱濡铅泪忆桑田。” 唐筼体质羸弱,在大女儿出生时,她原先的心膜炎诱发为心脏病,几乎撒手人世。此后几十年,病体支离的她,以孱弱的身躯撑起家庭的重担。在陈寅恪失明后,唐筼不仅要照顾陈的饮食起居,打理家务,查阅资料,诵读报纸、信件,还承揽了家中所有来往书信的回复,并一度担任陈的助手,她的能诗善文、上佳书法在此得到了展示。 1950年,因为唐氏家族在“土改”中受到冲击,唐筼突然携带女儿去了香港一个多月,但在去与留的问题上,作为妻子的唐筼最终还是选择尊重丈夫的抉择,回到了祖国大陆。 陈寅恪摔断股骨之后,长年卧床,唐筼又竭尽全力护理丈夫。在频繁的政治运动中,陈寅恪所有的“声明”、“抗议书”,乃至“交代材料”全出自唐筼的手笔,陈寅恪内心的痛苦、忧愤,应该说唐筼感受得最深切,也最剜心透骨,尽管如此,她却总是努力用女性的全部柔情为丈夫带去心灵的慰藉。1955年,在两人的结婚纪念日,陈寅恪题诗曰:“同梦葱葱廿八秋,也同欢乐也同愁。”唐筼步原韵和道:“甘苦年年庆此秋,也无惆怅更无愁。”同年为陈寅恪祝寿,唐筼赋诗道:“今辰同醉此深杯,香羡离支佐旧醅。郊外肴蔬无异味,斋中脂墨助高才。考评陈范文新就,笺释钱杨体别裁。回首燕都初见日,恰排小酌待君来。”尾联满怀深情地回首27年前二人在京华初识的情形,也表明自己虽然历尽磨难,依然无悔当初的选择。陈寅恪经常对女儿说:“我们家里头,你可以不尊重我,但是不能不尊重你们的母亲。”“妈妈是主心骨,没有她就没有这个家,没有她就没有我们,所以我们大家要好好保护妈妈。” 陈寅恪一家的照片1969新年刚过,陈寅恪被勒令搬出自己生活了16年的家。同年5月5日,躺在床上气脉已竭的陈寅恪,再次被迫向当权者作口头交代,陈寅恪有“我现在譬如在死囚牢中”之语。在他生命最后的日子里,少数至亲好友偷偷探望,陈寅恪一语不发,只是眼角不断流泪。10月7日晨5时许,心力衰竭的陈寅恪于凄风苦雨中溘然长逝。 唐筼从容地料理完陈寅恪的后事,并对人说“待料理完寅恪的事,我也该去了”。一个月后的11月21日,唐筼撒手人寰。 陈寅恪在1964年的《赠蒋秉南序》中,以简洁的文字总结了自己的一生和文化观: “凡历数十年,遭逢世界大战者二,内战更不胜计,其后失明膑足,栖身岭表,已奄奄垂死,将就木矣。默念平生,固未尝侮食自矜、曲学阿世,似可告慰友朋。至若追踪前贤,幽居疏属之南、汾水之曲,守先哲之遗范,托末契于后生者,则有如方丈蓬莱,渺不可即,徒寄之梦寐,存乎遐想而已。呜呼!此岂寅恪少时所自待及异日他人所望于寅恪者哉?” (责任编辑:liangzh) |